第6節(1 / 3)

回答她,她是居高臨下眾人皆懼的皇帝。她眼色稍變,又說:“牡丹?這些怎麼會是牡丹?”語氣裏有著不難察覺的擯棄,“長安的牡丹是怎麼樣的?你以為隻有你見過嗎?銀月?”我將頭抬起,看著她華貴的錦袍,上麵刺繡著尊龍,說:“不敢。陛下自怒焚牡丹於洛水,它們便永這樣了。”我看見一絲慍怒在她臉上一閃即逝,說:“要真是牡丹,那麼,你就讓它們再開一次,讓我瞧瞧。”她的語氣是平靜的,向她一貫來所表現出的那種臨危不懼的氣魄,所以她才得以壓製住朝廷的芸芸眾臣,然而我卻對她不屑一顧,不溫不火的對她說:“未到花開時,陛下。”“我會在洛陽等著,等著你的牡丹吐蕊。”她抬著肩膀走出去,像進來時那般高貴,她留下一句話:“你有這個能耐,銀月。記住,七天為限。”

還是浩浩蕩蕩,那一行人,金碧輝煌的駕車,晷牌,愈行漸遠,惟獨我的牡丹,枯枝零葉,在春華時分仍舊孤單。它們不會開放。

我步履輕盈的跟在他身後,長長的裙裾拖在身後,輕拂著塵封的石板路。他走得很慢,並且從不回頭。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恐懼,畢竟,我是個行屍走肉的軀殼,是個亡靈,而他是個人。我跟在他清瘦的身影後邊,看他一步一步邁上台階,直至陽光在他的青衫周圍映出一個光圈,我才不由停了下來,百年未見過的陽光,就這樣毫無征兆的出現在眼前,毫不留情的刺痛我的眼睛。我於是抬起手,用袖子遮住了那光線。他也停了下來,第一次回過頭來看我,眼神裏似乎少了一些死寂,但仍舊落寞。他說:“我們晚上再走。”

我看見了他的牡丹,碩大的花圃裏,一盆一盆的爭香鬥豔。滿天星,千堆雪,似荷蓮,首案紅,天香錦,玉版白,黃鶴翎,紫蘭魁……我看見破落的廳堂上方的牌匾:折枝堂。花開堪折枝。後邊落款是竟徽宗欽賜。塵封數百年,世間已千變。如今的洛陽城,早已沒有往昔的風華絕貌,沒有了當街一歌的緋衣姑娘,亦沒有了車水馬龍後的達官顯貴。唯一餘下的,隻是破敗的街道與匆匆過客,或許還有這花開一旬的牡丹。我亦不想探究這一切的根源。

這是洛城姚家,譽滿京華的姚黃之鄉。然如今已非大唐大周的太平盛世,在兵荒馬亂下,還有什麼人會去計較這些無關緊要的花草?我彎下腰,埋首在那些花朵中,嗅著久違了的花香。馥鬱沁脾,迷迭心神,令人欲罷不能。我直起身子看他,正在給每株花上肥,蒼白清臒的臉隱隱透出孤寂來。他刨開一層土,再從衣襟裏掏出那個紙包來,抖開,有顆顆花籽滾落到他手心裏,他很小心的取一顆,埋在盆裏,蓋上土,站了起來。我想問他,為什麼不扡插?然而玉琀蟬在舌間打著轉,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天地見靜寂得有如一座死城,就像我的墓穴。“那不是牡丹。”倒是他先開的口,指著剛種下的盆子,他停一停,看我的眼神高深莫測,瞬息萬變。他走過來,對著我指間那朵開著嫩黃花朵的牡丹說:“那是禦衣黃。”

姚允,我在心裏默念他的名字,姚黃者,王中之王,怎又落到了如此田地……

七日之期,猶如倒翻的黃曆,等撕掉最後一頁,我的生命也就意味著停滯消亡了。牡丹仙子不會來,牡丹不會開,銀月不會死……百姓們這麼傳。我並不畏懼死亡,我把心種在了花下,我死了,花還繼續開。

前三日,蘆花蕩漾,迎春屹然,牡丹仍舊枝幹葉落。武皇每日派人過來,查看花開的蹤跡,可三天總是撲空。第四日,原本搖搖欲墜的枯葉開始凋落,片片的飄下來,倒有秋風掃落葉之感。五、六日,三尺高的花杆如枯柴般插在河畔,好不孤單。武皇親自來了,她遠遠的看著這些,河畔的風刮過,那些莖竿如同幹柴,竟一根根折斷。她靜靜的看著這一切,風揚著她大紅的錦緞,君臨城下的風範一絲不差的表現出來。過了很久,她平靜的對站在蘆花間的我說:“銀月,你放棄了最後的機會。”我莞而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