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64章(3 / 3)

有雨落在額上,順著臉頰滑落嘴角。

尹諶不知道當時的唐柊有沒有哭,隻能憑想象猜測他一定很害怕,在心裏默念了無數聲自己的名字。

尹諶更不知道唐柊在明知道腺體二次損壞的後果的情況下,在身邊沒有任何防身物品的情況下,是如何狠下心來,用手指作刀刃,把對於Omega來說比生命還重要的腺體摳得鮮血淋漓,一次長達八小時的手術都沒能修複好。

白紙黑字的手術記錄,雖僅有供同行參考的寥寥幾行,隻需稍一回想便曆曆在目——

術後第1天,病人兩次全身抽搐,用藥後陷入昏迷。

術後第3天,出現排斥反應,病人全身疼痛,注射鎮定劑後仍無法正常入眠。

術後第15天,鎮定劑用量瀕臨極限,采用物理方式將病人手足捆綁,防止患者自殘。

術後第30天,患者體征不穩,脈搏、血壓等指數下降,並伴有嘔吐眩暈症狀。

術後第33天,患者陷入昏迷狀態,體溫偏低,采用鼻飼強製喂食。

術後第45天,鼻飼摘除,靜脈注射營養液。

術後第60天,患者連續三天高熱不下,根據Omega醫療護理手冊進行降溫處理。

術後第61天,患者要求出院。

術後第80天,患者因抵抗力低下肺部感染引發高熱,辦理住院。

術後第100天,患者開止疼藥,再次出院。

術後第121天,受到周圍Alpha信息素影響,患者出現呼吸困難和嘔吐症狀,辦理住院。

……

作為醫護人員,初看這些文字,尹諶考慮的是當時的操作是否得當,並對這位病人在身體未愈的情況下幾度要求出院感到不解,認為這是一種對自己的生命極度不負責任的行為。

而現在,這些文字帶給他的全是觸目驚心的畫麵,還有錐心刺骨的痛。

他沒有親身經曆,光看這簡單的記錄尚且難以忍受,當時的唐柊該有多痛呢?

哪有什麼有錢的Alpha、什麼出國過好日子,退學之後唐柊就再沒進過比學校更好的地方。

因為缺錢,他先是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由著技術和設備都不達標的醫院為他做足以剝奪性命的腺體二次修複手術;因為缺錢,最重要的幾年恢複期沒有吃上對症的進口藥,任由強力止疼藥弄壞了身體;最後還是因為缺錢,在本該臥床修養的時候拖著病體出去打工,沒學曆也沒有足夠的體力,能幹的活兒很有限,布滿傷痕的手在灑了清潔劑的涼水裏泡了又泡。

唐柊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在生死線上掙紮了足足七年,就為了能全須全尾出現在他麵前,跟從前一樣對他笑,讓他毫無負擔地接受他的好。

雨還在下,尹諶像一尊立在雨幕中的雕塑,帶著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喘息和心跳。

隨著出現在頭頂的遮蔽物,剛才還肆虐囂張的雨盡數收斂,周身被籠罩出一片無風無雨的地方。

“不回家,坐在這裏幹嘛?”

清亮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尹諶抬起頭,對上唐柊充滿擔憂的眼神,思緒忽然飄到那年下著雨的天橋,被擔心著的自己第一次感受到這樣不計回報、純真樸實的溫暖,滿腦子隻想著把他留在身邊才好。

原來動心來得那麼早。

許是突如其來的一扯力道太重,落在尹諶懷裏的唐柊手一鬆,傘吧嗒一聲掉在地上。

靜默了大約三秒,唐柊輕拍尹諶後背:“怎麼啦,又碰到不開心的事了?”

尹諶搖頭。

“那是怎麼啦?”通過信息素,唐柊能感覺到Alpha身上散發的濃重悲傷,不明原因的他焦急道,“下著雨呢,我們先回去,洗個熱水澡再慢慢說,好不好?”

喉嚨口仿佛被塞了一團吸滿水的海綿,尹諶嗓音低啞:“你後悔嗎?”

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很多問題要問,最迫切想知道的還是——你後悔嗎?

十五歲那年,沒有選擇用刀刺死父親,後悔嗎?

十七歲那年,選擇了沒能保護你的我,後悔嗎?

後來選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信守承諾,後悔嗎?

因為這些選擇,往後的七年甚至更多年,付出了那樣慘重的代價,真的從來沒有後悔過嗎?

尹諶寧願他後悔,哪怕隻有短暫的一瞬,他也能借此不這麼痛,不這麼痛恨自己。

他甚至為唐柊不夠在乎自己無數次生氣。

說來輕狂,尹諶不在乎錢,不追逐名利,能讓他駐足守護的,唯一顆真心而已。

而唐柊給他的愛那麼多、那麼好,精心準備的餐食、珍藏至今的錄音筆、掛在胸口的銀戒指、手臂內側猙獰的傷……唐柊的愛俯拾即是,留在那些消逝的歲月中,但凡回首就能窺得痕跡。

尹諶狠狠呼出一口氣,將懷裏的人抱得更緊。

根本無需再問,他的答案早已深深刻在每一個含著淚的笑、每一次擲地有聲的心跳裏。

兩千九百多天前,唐柊接到一個來自首都的電話。

“他現在不懂事,等到他明白過來自己因為你放棄了什麼,他一定會後悔……你也會後悔的。”

即便預知到危險,當時的唐柊仍然昂著頭,用大人們嗤之以鼻的“年輕人頭腦發熱”,堅定地說:“我不後悔。”

自那天起,他的答案再未變過。

唐柊在尹諶懷裏愣怔許久,在雨水的浸潤下沾染濕氣的眼眸慢慢睜大,視線由迷茫轉為清晰,不變的是與從前如出一轍的明亮與執著。

輕而緩的歎息之後,兩道聲音穿越時空在當下重疊,十八歲的唐柊和二十六歲的唐柊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我不後悔。”

我永遠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