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燃我枯骨(大結局)(3 / 3)

硝煙彌漫處,一個身影從中緩緩走出,黃峯身後空無一人——顯然,他確實是動搖了,所以才孤身一人前來進行這最後的談判。

“後生可畏。”

這是黃峯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洛空澄想先將喉間腥甜的血咽下,奈何卻抵不住血液難以克製的一擁而上,洛空澄張口將它們盡數吐出,灰白的唇被鮮血染紅,也揉皺了馮微塵的眉頭。

黃峯的眼神有了一瞬間的閃爍。

他好像透過洛空澄,看見了他自己的故人。

半晌,黃峯還是沒有忍住,問他:“你們司令怎麼樣,他人在哪裏。”

洛空澄握住馮微塵正細心替自己抹去血跡的手,抬眼對上黃峯的視線。

“他死了。”

洛空澄的聲音很輕,夾雜在其中的是沉重與哀痛,同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

對麵的人就像是被按下了靜止鍵,在原地定定地站了良久,旋即忽然莫名地笑了一聲。

他們看見黃峯垂下頭去,先是搖了搖,而後低聲說著:“這個瘋子……還真是在用命來算計我。”

目光落在洛空澄周身還未幹涸的血色上,黃峯又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你們也是,不管不顧的,就跟著他一起瘋。”

聞言,馮微塵一時間沒能忍住,沒好氣兒地回懟他道:“行了,誰也別說誰,你也沒好到哪裏——”

“阿塵。”

洛空澄拽了一下他的袖子,馮微塵方才噤了聲,又不服氣地瞪了黃峯一眼。

“前輩。”

洛空澄看見對麵的人身形一僵。

“張司令臨走前交給我一封信。”洛空澄說著,真的拿出了一封信箋,“當時我問他,這封信要寄去哪裏,收件人又是誰。”

“他沒有回答。”

那時的張嶄隻說,這封信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它不是在等在自己被寄到收件人手裏去,而是在等收件人自己過來與它相逢。

“我想,它要等的人就在這裏。”

說完,他將信箋朝前遞過去。

黃峯先是下意識伸手要接,隨後便是他伸出一半的手毫無預兆地懸停在了空中,黃峯遲疑著——他既對信中的內容而感到好奇,又在思考這其中是否有詐。

就在這時,洛空澄手腕一翻,將信箋的正麵露了出來。

上麵寫著——致你。

你。

信箋最終還是被他拆開,塵封已久的信紙再一次得見天日,有些陳舊的紙張上落著令他熟悉的字跡,入目的第一行字,是一個久違的稱呼——

{小峯。}

再往下一行,是足以擊潰他防線的四個字——

{見字如吾。}

那一刻,黃峯偽裝了這麼久的外殼終於應聲破碎,他的手開始有些發抖,眼眶微微泛起了紅,壓抑了許多許多年的感情開始不受控製地泛濫,因為這一封來自於遙遠時空的信,他卸下了防備,變回了多年前那個年少輕狂的黃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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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峯。

見字如吾。

這段時間我總是做夢,大概是年齡大了,所以總愛想些有的沒的——這就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劉昭說我是純粹的愛瞎想,不過我不相信,要是真像是他說的那樣,我怎麼夢不到別人呢。

唉,我是真的老了。

想想我們年輕那陣兒,在L區一起跟那群老東西拍案叫板,掀起了多大的浪、闖下了多大的禍,那時候心比天高,總覺得什麼人定勝天,可是到頭來呢——你看,我們惹下的麻煩,一個都沒被解決,反而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人。

小峯,我不覺得當時的你做錯了,可是,同樣的,我也不覺得現在的你做的就是對的。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從小到大,有些話、有些道理都不用我說,你一直都懂。

我這一身所謂的傲骨,這麼些年來早就被磨平了,那群老東西說的話也不全是荒唐的,就比如說我,即便那時候的棱角再怎樣的鋒利,現在不也被打磨得圓滑世故。

有時候我在想,要是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回到當年那個關鍵的抉擇時刻,我還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後來我又想,這樣其實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一點也不公平。

我擁有此後所有的記憶、知道事情明確的走向,可是從前的那個我呢——他什麼也不知道,我要回去斥罵他、譴責他,那麼理由是什麼?

他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不那樣做,就會死。

說到底,最開始,我們也隻是想活命而已。

我不後悔——後悔也沒有用了,這個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東西就是“後悔”,你說人們一遍一遍地在心裏演繹故事的另一種結局,為的到底是什麼,更何況這樣做又能有什麼意義,無非就是徒增自己的煩惱而已。

可是我嘴上說著它無用,卻還是一遍遍地在想,老天能不能真的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

我也是個庸人,一直都是。

小峯,這封信送到你手上的時候,我肯定已經不在了,如果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你——你會不會有一刻後悔過當初的選擇——我想你的回答肯定是否定的,不用著急反駁我,我很了解你,一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傻子,就像你很了解我,知道我是一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瘋子。

我這一輩子,先是和那群老東西鬥,再是和你鬥。

也該歇歇了。

我認命了,我沒有你那樣的膽量,我鬥不過他們,我也沒有你那麼豁得出去,所以,我也鬥不過你。

臨死前,我想我們還能互道一聲“摯友”。

也算是我的遺願吧。

可惜啊,實現不了了。

我想著,我這身體苟延殘喘了這麼多年了,要走也是我走在前麵,他們都瞞著我、安慰我說還有救,隻有我自己清楚,這隻藍鯨它就要遊走了,沒有目的地,就是一心要離開——話又說回來,誰會喜歡這個鬼地方,我困了它大半輩子了,剩下的路,叫它自己走去吧。

做科研,我比不上你;做領導,你比不上我。我知道你一旦對一個人、一件事情不服氣,就會奮起直追,直到自己超越對方為止,可是這條路上岔路太多,有時候,你也得學會及時回頭。

對了,告訴你一件事情:前兩天體檢,我被查出患了癌——你看,這下我是真的要死了。

所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都要死了,還有什麼好騙你的呢?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那天我看你,頭發都白了。

小峯,收手吧,這項實驗,別再做了——這一次,你的執著隻會讓你狠狠地栽一個跟頭,最後一敗塗地。

聽老哥哥的最後一次勸,好不好?

行了,就寫這麼多吧,軍區那邊還有個會等著我去開,我們這些做領導的,就是該以身作則,可不能遲到了,叫別人看我們的笑話。

下輩子,我一定還跟你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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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

是淚珠掉落在信紙上的聲音。

這封信不知道是張嶄什麼時候寫的,沒有人知道,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在遭受身體和精神上雙重病痛的折磨,也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撐了這麼長時間,一直等到自己把Z塔的一切都安排好了,才孤獨地、坦然地走向死亡。

飛回的雪鴞呼扇著翅膀落到北極狼的背上,洛空澄和馮微塵兩個人默默注視著黃峯,安靜地看著他的情緒一點點變化,到最後的潰不成軍。

洛空澄在等著黃峯的選擇。

是繼續和Z塔硬剛,還是他們都各退一步。

從人數上看,Z塔不懼與Y塔作戰,隻不過要是從戰力上來看,Y塔內部掌握的那些實驗體會成為一個很大的不確定因素。

洛空澄有些站不住了,雙腿一軟,便落入馮微塵的懷抱。

相握的手一直都沒有鬆開,可即使有馮微塵一直在用精神力填補,洛空澄的精神海卻依舊如同深淵一般,永遠也修補不好。

沒關係,馮微塵想,就算一直耗到精神力枯竭,自己也不會放開手。

大不了,就一起死。

有洛空澄相伴的前路,都是好歸宿。

馮微塵緊抱著他,小心地蹲下身,好讓洛空澄能感覺舒服一些。

隻是眼看著洛空澄的眼瞳開始有些渙散,馮微塵還是沒忍住,輕輕喚他道:“哥哥。”

洛空澄低低地應了一聲,與他相握的手微微縮緊,像是在說“沒事”。

或許是這聲“哥哥”也同樣喚醒了黃峯,他的魂魄終於得以從眼前的信紙上剝離,看向對麵兩人的那一刻,黃峯的眼底隻剩下懊悔。

是的。

他後悔了。

張嶄說的是對的,後悔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事情,午夜夢回的時候,黃峯又何嚐沒有夢見過自己掉入時間的縫隙,又一次回到當年那個危急的關頭,他一次又一次做出相同的選擇,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現在走的這條路就是對的。

騙人的,一直是他——騙了張嶄,騙了Y塔的人民群眾,也騙了他自己。

黃峯忽然朝著他們的方向前進了兩步,察覺到對方動作的馮微塵立馬警惕地將洛空澄護在懷裏,眼神不善地盯視來者。

隻是他忽略掉了馮微塵充滿敵意的眼神,緩緩抬起手,精神力的光束從他掌心迸發,目標明確地進入洛空澄的精神海,幹脆利落地將幾乎是四分五裂的碎片縫合起來。

洛空澄的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馮微塵與他精神海相通,彼時能感覺到黃峯是在幫助他修補精神海——畢竟從前是搞科研的,黃峯顯然是有一些經驗,半晌,洛空澄的呼吸逐漸歸於平穩,再也不像之前一樣仿若遊絲,好像隨時都會停止。

做完這一切的黃峯像是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轉過身步履蹣跚地朝Y塔的方向走了兩步,然後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駐足原地,沒有回頭,啞著嗓子說:

“從今天起,兩塔停戰,簽訂合約,你們擬好之後,找人送過來吧。”

“不管是什麼條件,我們都答應。”

贏了。

洛空澄的眼神終於得以聚焦,與馮微塵對上視線的那一刻,他們從雙方的眼睛中都讀出了重獲新生般的欣喜。

馮微塵轉頭,對著黃峯的背影講了聲:“謝謝。”

黃峯依舊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馮微塵察覺他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一個字都沒能說出口。

洛空澄撐住地麵,從他懷中坐起,同樣也對黃峯說了聲“謝謝”。

這次黃峯擺了擺手,而後一步一步,緩慢地離開他們的視線。

“阿塵。”

洛空澄的目光溫柔而繾綣,他凝眸望著自己的愛人,抬手撫上了馮微塵的臉頰。

不必多言,下一秒便是唇瓣相觸,氣息交織纏繞在一起,他的手攀上愛人的脖頸,後者則是一手環住他的腰身、一手擱在他的後腦,逐漸地加深這個來之不易的吻。

雲霧散去。

彼時,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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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