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沒有聽。
做過的事已經成為抹不去的曆史,或稱為去不掉的烙印,任誰一句“後悔”,又能挽回得了什麼。
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做不到的。
這場對峙,沒有贏家。
“L區是兩塔都不願意麵對的過去,黃峯又是個好麵子的人,不肯低頭、也不肯認輸。”劉昭歎息一聲,“可是張嶄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個手下敗將。”
而是他的搭檔。
他隻希望,黃峯可以與他再一次並肩。
僅此而已。
“再說這些,也都沒用了。”
劉昭擺擺手,笑聲勉強而又苦澀。
明明距離上一次見到劉昭的時候並沒有過去多久,可洛空澄總能感覺到,他的衰老並非是一星半點兒。
“沒有錯。”
洛空澄輕聲呢喃著,抬眸看向劉昭:“你們、他們,都沒有錯。”
要怎樣判斷一個人的功過?
這些生前身後的名節太複雜、也太難評判,洛空澄自認沒有資格去說前輩們的對錯,至少他不能以曆史回望者的身份,去指責前人的考慮不周。
沒有上帝視角的人類,哪一步走的不艱辛。
即便有些路是錯的。
“跟我回Z塔。”
聞言,劉昭搖頭:“回不去啦。”
“Z塔高層死而複生,塔裏的其他人會怎麼想、Y塔又會有什麼舉措?”
眼看著洛空澄沉默,劉昭自顧自地幹笑兩聲:“小洛,其實你不用這麼為難,我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
洛空澄沒有搭話,轉而又問他:“其他人呢?”
“他們啊。”劉昭仰起臉,“他們都有各自的願望——我們這些老不死的,也能趁著這次機會自私一把——不虧。”
“那你呢?”
“我?”
洛空澄“嗯”了一聲,繼續說道:“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沒什麼願望。”劉昭說完,語意停頓兩秒,又反悔似的補了句,“要真說有什麼願望……”
“那就希望戰爭早點結束,Z塔和Y塔也早點握手言和。”
這願望有些空、也有些宏大。
洛空澄卻隻說:“會實現的。”
前人實現不了的,就由他來實現。
劉昭忽然如釋重負般得長長吐出一口氣,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輕鬆的笑容。
他說:“我知道。”
別離來臨之前,總是會有前兆的。
就像現在,雖然劉昭不說,可洛空澄還是能覺察到他身上細微的變化。
先前耗費了太多的精神力去操控自己的精神體,劉昭此舉就是孤注一擲,如果洛空澄沒有被他的精神體吸引過來,那麼劉昭將會功虧一簣。
最後孤寂地死在這裏。
“你的精神力,”洛空澄擰眉,“在消散。”
說著他挪動腳步,走到劉昭身前站定,伸手想要用精神力為他延續片刻的生命。
“小洛。”
劉昭摁住他的手,抬頭盯視洛空澄的眼睛。
他們兩個都明白,精神力輸送隻能暫緩死亡,該來的、終究要到來。
“交給你了。”他說,“都交給你了。”
這是劉昭的最後一句話。
/
馮微塵找到他的時候,後者正坐在劉昭旁邊的石板上發呆。
馮微塵腳下一頓,偏頭確認了是他沒錯,才試探地出聲喚他:
“洛空澄?”
洛空澄凝眸,視線投向他的那一刻,馮微塵從裏麵讀出了難言的無助、與無法言說的悲傷。
他撐住身側的石板,緩緩站起身,起先的兩步還能勉強穩住,之後便腳下踉蹌地朝著馮微塵走過去,看得後者心驚,忙幾步走上前扶住他。
“咳……”
而後,是一口血花嗆咳出來,濺在他身前的衣料上。
馮微塵的心跳驟然加快,他皺起眉頭,加大了落在洛空澄肩上的力道。
“阿塵……”
肩膀反被人搭上,馮微塵看見洛空澄艱難地轉過頭,目光落在某處,馮微塵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赫然望見了劉昭。
準確點來講,是劉昭的屍體。
“我知道了。”馮微塵湊在洛空澄耳畔說道,“我會秘密找人把他帶回去,妥善安葬。”
身後的衣料被懷裏的人攥緊,洛空澄將腦袋抵在了馮微塵的心口處,悶悶地喘息著。
此時的馮微塵不敢說是感同身受,卻也真真切切的能體察到洛空澄的無助與迷茫。
“好了、好了。”馮微塵的手攀上他的後腦,輕輕拍了兩下,“沒事了,還有我在呢。”
緊接著,暈暈乎乎的洛空澄被人打橫抱起。
喬芷晴說過,他這病也與心境和情緒有些掛鉤,若是短時間內情緒起伏過大,也有可能會病發。
隻是……洛空澄除了眼神有些失焦之外,並不像是與人發生過爭吵的樣子。
他的手軟綿得使不上力氣,脖頸後仰暴露在空氣中,雙眼很沉很沉,幾乎就要合上,偏偏他的破碎又是無聲的,隻有唇角不斷溢出的血色在提醒馮微塵事態的緊急。
“別怕。”馮微塵的話是說給洛空澄聽的,隻是順帶著也安慰了他自己,“我知道你累。”
腦袋像是被包了布的石頭不間斷地猛烈捶打著,除此之外的還有心口的鈍痛,逐漸從心髒蔓延至全身。
鮮血止不住地湧出,順著臉頰滑落,染紅了馮微塵的衣袖,留下了一路的血滴。
呼吸……好困難……
洛空澄這樣想著,末了合上了眼。
/
且先不說外麵,光是Z塔內部就已經很亂了,所以代理總司令病重的消息自然是被瞞了下去。
馮微塵看著張覆雪送來的一堆文件資料隻感覺到頭疼,他對這些公務可以說是一竅不通,讓他代替洛空澄來批示,真的是有些叫人為難。
一旁的張覆雪見馮微塵拿起筆,卻半天沒寫下一個字,抿抿嘴,提議道:“馮少校,不然……讓我來吧?”
馮微塵立刻應聲:“行。”
有人願意代勞,馮微塵求之不得。
喬芷晴說,這次洛空澄並不是因為外傷才昏倒,而是純粹的情緒起伏,所以問題不大,一天就能醒。
馮微塵就這樣盼啊盼的,一直到晚上,也沒能等到洛空澄睜開眼睛。
“馮少校,這些文件都處理完了。”張覆雪將紙張放進文件夾中,一一固定好,“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好,你早點休息。”馮微塵頷首。
他起身目送張覆雪離開,轉頭時卻發現洛空澄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睜開了眼睛。
愣神了大約一秒鍾,馮微塵緊張地俯下身去,湊近了輕聲問他:“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洛空澄小幅度地搖搖頭。
馮微塵鬆了口氣,替洛空澄掖了掖被角,隨即又坐了回去。
“加上訓練營裏的新兵,我們總共有多少人?”
他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就連馮微塵聽見了,也是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在他眨眼思考洛空澄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的時候,後者忽然側過頭來,盯視著馮微塵,良久才開口,說道:“我們要跟Y塔打一場。”
“這一仗,必須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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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再一次站上戰場,洛空澄隻覺得恍如隔世。
恍惚到他仿佛能看到五年前的自己就站在自己身前的不遠處,曾今那個年少意氣的背影成為洛空澄記憶中不滅的燭火,即便耳畔的風聲再怎麼呼嘯,也沒有一點要熄滅的跡象。
燒吧,他想,都燒起來才好。
把這世間的清白與罪惡,全都一把火燒個幹淨。
燃我成枯骨,渡魂為英靈。
身後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幾秒後,掌心傳來溫柔的觸感,馮微塵叩住他的十指,默默握緊幾分。
“在擔心?”
“有一點。”
洛空澄反握住他的手,回應以相同的力度。
漂泊搖曳中,他們成為了彼此的依靠。
知曉了一切的馮微塵如今也有些感慨,從前那些已經發生了的事情究竟給現在的他們帶來了多大的影響,其實都已經沒了追究的必要,每一處錯誤與失誤背後,都有一些不可抗的因素在促使著它們的發生。
說它對嗎?
好像並非如此。
可說它錯呢?
誰又有這個資格。
洛空澄抬眼望向雲層,視線仿佛穿透了一層一層的白,落在了更遠的遠方。
“天要亮了。”
他輕聲呢喃著。
最開始隻是一點點的黃暈,而後它們便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從裏到外、從遠到近,光明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緩緩鋪陳,看著很厚的雲層頃刻間就被染成了朝陽的顏色。
此時此刻,是為紅日初升。
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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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火的轟鳴聲震得他心髒發悶,洛空澄擰眉,伸手擋住濺起的塵土,而後鳴聲劃破雲霄,雪鴞展翅飛向天際,一瞬間溫度驟降,天邊隱隱的雪花從模糊變得清晰,最後一片一片地飄落在他腳下的土地上。
洛空澄擦掉唇邊溢出的血,頭也不回地朝著衝上前來的人說道:“這裏是前線,你現在應該待在後方,指揮中控部。”
“洛上校,讓我來吧。”張覆雪上前一步,神色緊張又擔心,“馮少校說過,您不能這樣使用精神力,會……”
“我知道。”洛空澄斂眸,眼底笑意溫柔,“他也知道。”
“我們已經說好了。”
“同生共死。”
他死,馮微塵絕不獨活。
這是洛空澄此生得到的最鄭重的承諾。
他願意拿命來信。
“張覆雪。”洛空澄忽然喚他。
被喊到的人下意識應聲:“到。”
“這一戰無論結局如何,我都不會再擔任軍區的任何職務。”洛空澄轉頭望向他,“能為你安排的事情,我都已經處理妥當了,這段時間你的實踐成果也很不錯。”
“Z塔的未來,就由你來引領吧。”
像是遺囑。
卻又不是遺囑。
言畢,他不再看張覆雪是什麼反應,隻是抬起手朝向天空。
精神力的光束從一個圓點迅速擴大成一張巨網,戰場上的所有人都親眼看見了雲層之上那道耀眼的光。
倏然,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落下的鵝毛大雪、凜冽的陣陣寒風,令炮火燃燒的戰場在轉瞬間熄滅,無盡的涼意穿透皮膚、深深紮進骨髓,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驚,手上的動作也不免變得遲緩起來,就連正在近戰搏鬥的兩方士兵也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這才是S級向導的實力。
這才是他洛空澄的底氣。
“黃峯,”洛空澄的聲音準確無誤地傳到了另一個人的耳中,“你還不打算跟我談談嗎?”
馮微塵一腳踹開自己身側中了彈的Y塔士兵,一刻不停地朝著洛空澄的方向飛奔過去,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他攬住了洛空澄的肩膀,握住對方有些脫力的手,將自己的精神力渡給洛空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