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3 / 3)

“你所說的這種神的絕對不可理解的神秘輪與無神論其實是一回事。”

“你覺得你的這種詆毀是有意義的嗎?”

這是我和室友之間的又一次閑聊,時間是1994年冬季的一個夜晚。

“如果我說錯了什麼,那我表示道歉。”

“你真的要說對不起的話,你可能要道歉到天亮。”

這場對話是個轉折點,自此以後,我和室友說話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甚至也不常能見到他,室友似乎總是在淩晨才回到屋子,然後在天還沒亮時就離開,他應該是輕手輕腳的,我很少能察覺到屋子裏的動靜。

空氣裏彌漫著的汗味和臭味濃鬱得快要散不開的時候,火車終於開動了,從西雙版納向東南沿海方向進發。有人在這時擅自掀起了車窗,於是冰涼清新的空氣就灌滿了整個車廂,這一刻,葉森終於如釋重負,她歪坐在了車廂裏。

周圍的人有很多都和她一樣眼中無神,沉默不語,也有一些人看著車窗外的不斷後退的荒野微微地笑著,除此之外,也不乏一些悲傷外露的人,他們把頭埋在桌上,或者三三兩兩的靠在一起,但無論是哪種姿勢,他們臉頰上都是有著相同的淚水。

倪田從另一節車廂走來,他將車窗關了起來,到葉森旁邊的時候停住了腳步,他蹲下去,將手裏拿著的一件灰色的襖子披在了。

“你怎麼樣了?”

“沒事。”

“你需要吃的嗎?”

“我沒關係,你還有許多事情,去忙吧。”

倪田沒有回話,又看了一會兒葉森,後者衝他擺了擺手,起身挪了個地方,身體一斜又靠在了車廂,然後慢慢閉上了雙眼。

隨後不久,倪田起身離開了,葉森睜開眼睛,看著他的身影慢慢被人群阻隔。葉森並沒有辦法睡著,一閉上眼她就會想起從1998年的秋天到現在,這將近半年時間裏所發生的種種事情。

一開始,倪田認為隻要把那幾十封信寄到首都,收信人看了之後,就一定會有所動作,那麼他們的處境就都會得到改變,但是苦等了一個月後卻什麼也沒等到。這件事還被農場的那幾個為非作歹的家夥知道了,他們約談了倪田,甚至還想要拘禁十幾個人,但由於愈來愈多的人支持倪田,使得這個詭計沒能得逞。

事情緊迫,十一月份,倪田和十多個人秘密創建了籌備總組,這之後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裏,小組都在為發表罷工宣言和北上加緊做著準備。一切可以說是非常順利,十二月中旬,小組在農場支持者們的幫助下順利潛入了火車站,也多虧了他們的臥軌抗議,事情得到了發酵,沒有人再敢驅逐小組的任何成員,他們因此順利到達了首都。

元旦過後,他們與收信人進行了會麵,葉森記得,小組除了她這唯一的一個女人沒有流淚外,其餘的人都當著收信人的麵哭成了一團。

火車晃動了一下,倪田又出現在了葉森麵前,這回他的手裏還是拿著東西:炊餅和水壺。自從一周之前,也就是1999年2月末,農場的數萬人共同發起的那場聲勢浩大的絕食運動結束後,食物在眾人眼裏就變得愈發誘人和珍貴,在擔心自己和同伴時,大家所第一個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對方是不是餓了。

葉森接過食物和水,看見倪田左手虎口位置的傷痕還是紅通通的一道粗線。

十多天前,為了使如火如荼的大罷工和絕食運動的動靜鬧得再大一些,讓更多外界的目光注意到,也是為了報複收信人的言而無信(有些小組成員則認為是執行過程的中間環節出了問題),倪田和數百名工人提著斧頭和電鋸,將農場的數百棵橡膠樹全部放倒。他的左手就是在揮舞斧子時受的傷,但這是值得的,三月初,收信人終於發出了命令,於是,在那之後,數萬名農場青年重新獲得了他們過去稀裏糊塗放棄的自由,對於是繼續留在西雙版納還是回家,每個人都擁有了選擇的權利。沒有一個人願意再待在這個潮濕悶熱的鬼地方,一時之間,所有的宿舍裏都是眾人打包行李的場景,許多人都在抽屜和盒子裏發現了曾經形影不離但後來厭惡至極的玻璃方塊。在離開的前夜,這些人不約而同地聚集在農場周圍的熱湖邊,月亮升起之後,他們便將攥了許久的玻璃方塊用力擲向了湖心。湖水的聲響此起彼伏,葉森當時想,如果旁邊有一個瞎子的話,他肯定會以為熱湖裏有很多魚吧。

“回去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休息吧。”

“然後呢?”

“找工作吧,不過我們還能找到工作嗎?”

“我……我不知道。”倪田坐了下來,然後歎了口氣。

“找不到的話就算了,我就寫寫東西吧。”

“葉森啊……”

“什麼?”葉森喝了一口水,“你該不會是想說對不起吧?”

“要不你跟我一起到首都吧,你以後的事我替你想辦法。”

“沒有的事,都是自己選的。”

“你聽我的……”

“你怎麼跟那個家夥一樣。”

“誰?”

“李泥。”

“我不認識。”

“你見過他的,我下車之後就要去找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是嗎?”

火車繼續前進著,而倪田做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葉森大口吃起了餅,沒有再看他。

以上是葉森後來告訴我的。

“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中。”

“可能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