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3°26’(2 / 3)

1994年的初冬,城市下起了雪,天氣寒冷,書店的客人變少了,我手頭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閱讀最新寄存的書稿。情況正像瘦家夥所說的,如果對伊利亞德、福柯、大衛·修謨、費爾巴哈、馬爾薩斯這些人的作品一點了解都沒有,沒有哲學和宗教知識基礎的人讀起來將會十分吃力,我就是如此,為此我隻得是將書稿暫時擱置在一邊,先從清單上的書開始讀起。一周之後,雪又斷續下了兩場,城市的一些陰暗角落裏堆積的白雪就非得天氣轉暖才能徹底融盡了,我還沒看完必讀書目,瘦家夥就又光臨書店了,在得知顧客太少,書稿還沒人閱覽後他隻得悻悻而去。

書稿內容的晦澀不僅僅在於涉及的知識過於紛繁,更因為作者是采用了冰山式的寫作方法,他隱藏了一切可能的條件,決不讓故事情節一目了然,所有可以直白表達的段落都被他改成了隱晦的方式,與其把它看成是偵探小說,倒不如說它是一部哲學專著,總的來說,這是一篇閱讀難度極大的書稿。為了對瘦家夥負責,也是為了維護書店虛幻的信譽度,我將每天的空閑時間都放在了閱讀書稿上,並且在第二個星期行將結束,閱讀進入尾聲的時候,我還按照瘦家夥所說的,走進了動物園。雖然早在這年春天,我的隔壁就已經搬進了一個在動物園裏工作的年輕人,可我卻從未想過去動物園看看,就好像那個年輕人也從未到過我所在的書店。

瘦家夥一開始建議我去動物園走走,但我是明確拒絕的,並沒把對方的話放在心上。說實話,我並不喜歡動物園,倒不是因為不願意看到動物們被困在籠子裏悶悶不樂,這對很多動物來說其實都不是壞事,究其原因是因為我有一段關於動物園的不愉快記憶。八歲那年,我跟著父親第一次走進了故鄉城市的那座動物園。入園的時候,父親隻買了一張票,但檢票的人覺得我的個頭已經超過了免費的標準,於是命令補票。這之後,我先是被一把拉進了園裏,父親把我向前推了幾步,揮手示意我抓緊往裏去,同時,自己則和檢票的人插科打諢。然而對方並不吃這套,他不願意搭理麵前的中年男人,同時叫住了男人的正在踟躕的兒子,讓他回到檢票口。八歲的我想乖乖地回到檢票口,但是父親臉上的表情表達得完全就是相反的意思,可如果繼續往園裏去的話,檢票的人肯定也不會饒過他。麵對著兩個男人同時發出的相反的命令,我完全失去了判斷力,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後來不久,檢票人的聲音愈來愈大,蓋住了周圍一切的動靜,我不敢正視父親,隻得帶著不安重新回到了入口處。我接受了身高比對,剛好多出兩公分。

“你當時就不能直接往裏麵跑嗎,我倒要看看他能怎麼辦?”補完票後,一邊走,父親一邊訓斥著我,在他看來,仿佛隻這一件事就完全證明了兒子的無用,以及他的未來毫無前景和光明可言。被訓斥的我雖然還不到十歲,但我很清楚父親先前的做法是不對的,我想回嘴,可又不知道什麼樣的措辭才是最合適的。

“還有量身高的時候你就不能稍微彎點膝蓋嗎。”父親又找到了一個新的緣由來指責兒子。

“會看出來的啊。”終於可以說話的我,滿腔地不耐煩和不滿。

“我說看不出來,你褲子這麼肥,稍微彎點膝蓋誰也看不出來,怎麼一點也不如別人家的小孩機靈。”父親絮絮叨叨個不停,“你要清楚,今天如果不是確實沒辦法,我根本不會帶你來這。”

故鄉城市的動物園當時不僅有展覽動物的地方,還有許多遊樂設施,父親沒有帶我領略任何動物的風采,直接就把我領到了“空中自行車”的設施旁。我後來蹬著自行車,騎了很多圈,但每一次回到起點,管理員都不讓我下車,隻是示意繼續出發。有別人的車跟在後麵時,我會騎得快,但大多數的時間裏,車道上就隻有我孤零零地一輛車。緩慢前行的時候,我得以仔細瀏覽腳下的區域,但是視線範圍裏,景色很單調,除了人就是樹,一隻動物的影子也看不見。就這樣,我在離地三米的鋼鐵車道上呆了大半個下午,期間唯一與動物有關的發現就隻是遠處的一隻猿猴所發出的連續不斷地刺耳嚎叫聲。

枯燥乏味使得我忘記了對懸空的恐懼,一度在車上睡了過去,直到後來被一些雜亂的聲音吵醒。雖然已經接近黃昏,但天光還十分充裕,我睜開眼睛後就發現了腳下不遠處有幾個男人正扭打在一起,細看的話,是好幾個人對付一個人。但我恰恰又看得格外認真,於是我不光發現了強弱分明的事實,而且還認出了弱勢的一方正是由自己的父親所扮演的。我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當即腦袋一陣發懵,嘴巴保持微張,雙腳也如同麻痹了一樣一動不動,感覺如同是麵對末日。後來,直到圍毆的那些人停止了動作後,我才想起了蹬車的動作,騎得不算慢,但也不算快,像是計算好似的,差不多強勢的一方散去後我才回到起點。這一回,管理員像是明白我的心思,準許下了車,但就在要下樓時我又被攔住了。這個管理員,二十多歲的青年,滿臉笑意地拉住了我的胳膊,對我說:“我也看到了,你聽我的,別去,就在這等他過來接你。”

但我並不打算聽管理員的,掙紮著要甩開他的手。

“你盡管去好了,被揍了可別哭。”

“不會的,他們已經走了。”

“我是說你會被你爸揍。”青年說完之後,發出了很爽朗地笑聲。

1994年,我再一次想起這件事,最後我沒有聽從管理員的話,下樓直奔父親而去。這個舉動之後的場景,雖然看上去像是父與子之間感人的一幕,但在脾氣暴躁的父親看來,我出現在他麵前,就是擅自離開了指定等待的位置,這是一種不服從他的表現。並且,這樣一來,自己難堪的一麵也全讓兒子看了個正著,這就是失掉了長輩的尊嚴,是對他施加的另一種形式的羞辱。所以我最終是被父親吼了幾聲,並在因為受到委屈而要哭起來的時候,臉頰和腦袋上又挨了父親想要止住他哭泣而揮出的幾個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