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張五金,這樣不行。”

他站住,吸了口氣,架起木料,再次推起了刨子。

氣慢慢的沉下去,腦子又漸漸的清明起來。

從頭去想這件事,爹娘知道了,爹不會說什麼,隻會把頭低低的垂下去,然後拿起擔子去挑水澆土。

青山廠周圍就是農村,到處是土,廠裏人挖土種菜,就跟農民一樣,所以張五金一直說自己就是農民。

他就是這樣,生氣的時候,他就不停的挑水澆土,拿他自己的說法就是,氣也生了,土也澆了,不停的挑,不停的挑,有一回生氣,他從早挑到晚,挑了一百多擔水,那一回,把張五金他娘嚇得軟在土邊,哭都不會了,後來還是張五金放學回來,把扁擔搶了扔到塘裏,才算完事。

他娘嘴巴就多了,說還不算,這樣的事,一定是邊哭邊說,哭天抹地的,能從八輩子的事情說起,天知道哪個角落裏的陳芝麻爛穀子都能給你翻出來,能把灶王公公說得暈過去。

如果說不聽,她還有幫手,現在也方便,家家有電話,一個電話出去,大金二金三金四金,必然風風火火殺回來。

大金是個菩薩性子,從小吃得苦最多,也最能吃苦最能忍,偏生再苦再累她也沒什麼火氣,就是跟她娘一樣,嘴巴絮叼,聲音軟軟糯糯的,永遠也不會高聲,可隻要有機會她就會逮著你說,張五金小時候直接叫她二娘的,真囉嗦啊,而且你衝她發脾氣都沒用,吼也好叫也好,她就笑笑,過一會兒又來說你,真是煩到死。

二金性子就要暴烈多了,很有點母夜叉孫二娘的味道,從小到大,就她好鬥,廠裏要是有丁點兒欺負到爹娘頭上,爹不做聲娘不出氣,她卻敢堵著人家大門罵一天,那是真敢罵,一個姑娘家啊,什麼都罵得出口,也真敢打,五大三粗的漢子,她提把菜刀就敢剁過去,一句話:“我家女多,死我一個無所謂,哪個敢跟我對命,砍死你,我給你抵命,你打死我,給我抵命,對了。”

娘啊,誰敢跟她對,以為下象棋啊,對了車下盤還兩個?沒人給複盤呢,一廠人誰都怕了她。

這件事要回去一說,她肯定袖子一捋,五寶大人她是不碰的,爹娘當張五金當寶,平時就叫五寶的,幾個姐姐也一樣,但二金必然會來找秋雨,她還就在陽州,方便,秋雨絕對不是她對手,秋雨那小胳膊小腿的,哪裏經得二金姑奶奶的撕扯,那就是小白兔到了母大蟲嘴裏,鬥嘴更不行。

三金性子最克薄,最不喜動手,卻同樣喜歡動嘴,她特別怕冷,總喜歡縮在灶邊上,然後陰一嘴陽一嘴,每句話都象鑽子一樣,鑽得你肉痛。

她要是回來,秋雨肯定就是狐狸精了,然後對張五金也不會有好話,自然是給狐狸精迷住了的傻蛋,人也沒了,錢也沒了,命也沒了,總之她嘴裏是一定不會有好話的,到你暴跳起來她又不說了,隻在一邊冷笑,過一會兒又鑽出來,就好比冬天裏窗戶紙沒糊好,留著點兒縫隙,時不時就刮冷風進來,凍不死,煩得死。

說起來,張五金最怕的,還是四金。

四金也算是幺女了,也有些慣,反正大金二金三金要打張五金,他娘是一定要管的,四金要打五金,他娘就不管,最多也就是兩人一個打一下。

而四金和二金一樣,喜歡動手,不同的是,二金隻打別人,不打自己寶貝弟弟,四金卻是五寶大人也敢打,她最拿手的一招,是左手一把摟著張五金腦袋往她胸前一挾,右手就去張五金腦袋頂上推毛,她把這個叫做燒毛,就是四指壓著,用大拇指用力推頭發,這死丫頭還有力,那個痛啊,印象深刻,而且邊推她還會邊咯咯的笑,那個變態啊,童話裏的巫婆,就是她這號的,所以張五金打小最討厭童話,因為裏麵總有巫婆。

好吧,總之,張家的姑奶奶們,沒一個好惹的,五寶大人全都惹不起。

但真正說起來,這些都不可怕,惹不起,咱躲得起,最多不見麵就是了,城市媳婦不肯見鄉下婆婆的,又不止一個。

真正的關健,還在秋雨身上,還是她那個舍己從人的性子,如果她的婚姻,是要背負一生的虧欠,尤其是要讓張五金背負一生的指責,她絕對不會要的。

這一點上,無解。

這一關,難越。

天漸漸黑了下去,雖然現而今的氣候熱得古怪,快立冬了還滿街熱天的衣服,低頭見深溝,揚風白大腿,但老天爺吹燈還是吹得早的,近六點的時候,就有些蒙蒙黑了,秋雨平時五點多鍾就來了,這時六點了沒來,顯然是不會來了。